天空还没有泛白的时候,我常常早早起床独自一个人走走,其实我很想叫上我的父亲,但是都忍住了。
凌晨五点半,我生平第一次效仿父亲骑车来到离家里面最远的一块地。天是那种昏亮亮的颜色,夜色仍然攀在枝头,远处几颗害羞困顿的星星,伸伸懒腰,发出一闪一闪的光亮,点缀在苍茫的夜空。田野的宁静却没有引起我对这片景致的兴趣,我只是拿着手电筒百无聊赖的去寻找,寻找父亲的影子。
我拿起手中的手电筒照照四周,树叶上还凝着湿重的清露,白天舒展的树叶此刻是耷拉着脑袋,看不出一丝生气,田边的小野花等待着黎明,慵懒的沉睡着。倒是能听到深夜不寐的不知名虫子的低吟,如果忽略掉这难违的喧闹。四周安静极了。我踩着田间湿软的泥土,不紧不慢的走着,突然不知从何处蜜过一个黑影,突然,恐惧像一股洪荒猛兽冲出来,我顿时吓得倒吸一口凉气,这场景颇有点恐怖电影的味道,不知何故,我突然泪目。
那一年,母亲突然病倒了,全家人毫无准备,更为奇怪的是,父亲带母亲辗转各家医院,答案却让人吃惊,母亲身体机能良好,唯一就是有点贫血,全家人心里面悬着的石头落了地,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家里的人内心再一次蒙上了阴影。
医生嘴里没有毛病的母亲时常晕倒,时不时就心口难受。更为可怕的是,母亲每天的饭量小的可怜,体重由110斤暴瘦到85斤,从那时开始,我开始亲眼目睹并且深切地感受到一个人衰老的速度,母亲的白发一根根“默契”的长出来。而她的身体,瘦弱的像一根苇草,薄如纸片。盛夏,当别人穿着清凉的短裤短袖时,母亲还穿着在冬天看来不算很厚的羽绒服。因为母亲的病,那一幕,我记得清清楚楚,外婆,母亲和我,哭得稀里哗啦。后来,母亲被接到外婆家疗养。从那天开始,父亲的眉头就一直紧锁,而我很“知趣"的给父亲洗衣做饭。
那一年确实很难熬,我在经历了将近五十天的洗衣做饭生活后,背上书包,开始了初中的住校生涯,我到底还是小,我不知道父亲的肩膀到底意味着什么。我只是在偶然间了解到,那年夏天,父亲早上五点半便去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土地里,借着手电筒微弱的光去土地里细细地把那杂草拔除,因为,天一亮,他还要赶去另一份工作。
我后来和父亲打趣,甚至不止一次把那年的父亲比作一只林妖。我觉得那个比喻再贴切不过,其实我真的想叫上我的父亲去田间那手电筒再去除草,但我终究还是忍住了,我怕,怕到自己心疼。我也在那一年突然长大,似乎是一夜之间长大。
关于种地,父亲毋庸置疑是把好手,甚至可以这么说,他把关于岁月静好的所有都与那片土地勾连,把每个季节的诗意,都融入到泥土里,而我则站在记忆深处,欣赏花绽放的过程,目睹着父亲对于土地的柔情和作为一个农民稻谷般弯腰的谦逊。他始终保持一份弯腰劳作的姿态,保持缄默,却把一片花香鸟语洒在了桃李芬芳,春种秋藏里。春天,当惊蛰的雷声轰醒僵动的泥土,父亲便拉着那步伐矫健的老黄牛,穿梭于田垄之间,直到那泥土变得松软细滑。这道工席,父亲不容半点马虎,他总说:"土地是农民的命,而土地不会骗人。”那时候的我,只是在路上像脱缰的小马驹,撒欢儿跑。玩累了,就找父亲给我弄个小玩意,父亲熟练地拿起镰刀,劈下一段柳枝儿,给我做个柳笛,随后的一晌午的时间,我便拿着那经父亲之手变来的乐器四处炫耀吹开了,尽管
曲调难听,但是其中乐趣不言而喻。夏天,烈日炎炎,丝毫没有"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的景致,只有难耐的酷暑,我躲在大树的阴凉下,捉蚂蚱,斗蛐蛐,田间的劳作的父亲却挥汗如雨。父亲那黝黑的皮肤,焦黄色的草帽,略显佝偻的背,都与那诗歌里的美格格不入。不仅是父亲,连那些看起来满含生气的庄稼也被晒得直打蔫,懒洋洋地站在那儿。造物主的神奇就是如此,给你磨炼的同时给你馈赠。就是那黄土地的滋养,太阳的折磨,历练出父亲的坚强体魄。秋日,才能见到父亲舒展的眉头,这个靠天吃饭的华北平原上,一场丰收无疑是对农民最好的馈赠,我看到父亲穿梭在田间,即使丰收时累得骨头快要散架,但内心到底是欢乐的。转眼就寒冬凛冽,父亲又会把那积攒了一年的粪扬洒在那龟裂的土地上,随之而来的,是父亲在空旷萧条的田间哼唱起歌谣,我听到远处山沟里传来的回声,听到入神,甚至忘了天上飞过的鸟的倩影。父亲的歌声是欢快的,那略显沧桑的嗓音给暮色增添了一丝伤感和多情。我朝父亲笑笑,父亲也笑了。
父亲的优点不算多,在母亲嘴里甚至不值一提。父亲的老实巴交总被母亲嘲笑,母亲说他老实过了头,到现在我也赞同母亲的观点。故事是那样的,家里种大棚蔬菜的那几年都是自产自销,每天清晨,父亲都不得不骑着笨重的自行车,后面载着两个大铁框去卖菜,一路颠簸五十里。卖菜过程中,一位大妈把父亲卖菜的秤杆给弄坏了,赔给父亲二十元钱。父亲一路风尘仆仆找到商店,买上了秤杆,然后又大汗淋漓地骑车返回,把找回的十二元给了大妈。大妈朝父亲竖起了大拇指。
后来,父母吵嘴,我总是在母亲面前说父亲的千般好,老实这一点也总是被我反复提及。然而总是事与愿违,总被母亲拿买秤杆那件事,外加一句:“老实有什么用",然后把我怼得哑口无言。
的确,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也没有做生意赚大钱的天赋,那种痛痛快快的感觉他也没有享受过。母亲总说他讲信用讲得过了头。虽然我心里也觉得父亲那件事确实傻,但是走在那个方圆不到五里的村落里,他的腰杆永远挺得直。
在他面前,诸如说话不算话,偷别人家一个地瓜的事情被父亲知道后,他总会嗤之以鼻,对我严加训诫,而我只有低头扒饭的份。他说他看不起那种没有骨头的人。我那时候,不愿承认,但我在改。等到我把父亲的话奉为圭臬自己终于也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做人时,我才会回过头去感谢那一次次的训诫。
所以,长大后,我更喜欢看他的背影,思忖着眼前那个我最亲爱的人,岁月赋予他的美好心灵和自由,让他把这金子般的诚信在无尽的时间空间中舒展来回。而我则受益无穷,也懂了父亲所谓的坚持。
虽然父亲在母亲的嘴里面仅仅差强人意,但是我却能从母亲的言行举止中看出她对于这个陪伴了他将近三十年的男人的敬佩。
2013年,父亲被烧伤,大腿溃烂,我每天早上起来第一句话,都是双手合十希望佛祖保佑,这世界好奇怪,人在无形中就会被佛祖所俘,做了他虔诚的信徒,
都说佛渡众生,父亲却一直相信一句话,渡人者自渡,做自己的菩萨。他每天按时消毒输液吃药,丝毫不曾恐惧,唯一显而易见的,是不能去干活的声声叹息。父亲未曾远足过,只在那一方土地上扎根生长,但是给我的感觉却非同一般。父亲就像是一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心如止水,平淡如菊。按照佛
语来说,父亲不过是不经意间落入空门的一个未曾剃度的俗家弟子,不曾有贪嗔欲痴,内心有一方灵台,安稳求善,细致的过日子。他就在生活的大染缸里不停地浸泡,直到酥软,然后成了幸福的模样。
人活在世,各有各的缘,有的人禅坐蒲团,青灯黄卷,潜心修行。父亲到底还是贪恋烟火,希望人家殷实,四方小院里,一张藤椅,静守流年,全家健康。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渐渐发现,每次回家后,原来不善言语的父亲突然像母亲一样唠叨,总会问这问那,我在搪塞的同时,也在不经意间发现了父亲言语的单薄和增添的白发。衰老似乎是一个人无法避免的人生命题,不容人选择和跨越。后来,读到日本作家东山魁夷在《一片树叶》中的句子:"你的绿意,不知不觉黯然失色了,终于变成了一片黄叶,在冷雨里垂挂着。"我工工整整地把它抄写了好几遍。父亲处于青黄不接的年纪,我知道父亲也会和那片叶子一样凋零,变得佝偻憔悴,年迈衰老。
多年后的我,从父亲身上读懂了叫岁月的东西,虽然我对它暂时还只能算是一知半解,但我知道在父亲经历的那些流年里,时间会包容一切,包括人生中的风雨,那些所有的不安和恐惧都将在强大的内心面前却步,直至一尘不染,我明白我也会步入父亲的后尘,那些封存在岁月里的佳酿,也会在适当之时开启,于某个风清月朗的日子,突然间钻出来,值得我细细品尝,而我,终究也会成为父亲的模样。